文
野蛮小邦周
[台湾甲骨文研究专家]
甲午日早晨，天气晴朗，商王武丁大概是带了一支亲随车队在王城郊外打猎。
为了追逐一只正在疯狂乱窜的圣水牛，武丁命人驾着马车高速奔驰，随从小臣“赞”也旋即驾车紧跟在后。
/圣水牛你往哪里走？！/
接着不知怎么的，小臣“赞”的马车失速撞上前方的商王座车，两辆车交迭倾轧，而王车上的贵族子央，承受不住撞击的力道，从车上飞了出去。
/大概是这样飞/
电光石火之间，子央脑海里浮现了许多念头：
这是他第一次与父王同车出外打猎吧？母亲听到这个消息还开心了好些日子，早晨特地捧着尊彝（yí，祭祀的礼器）要他盥（guàn）洗完再出门。
原本还想着就要打一只大兕（sì，古书上提到的某种动物，可能是犀牛或野牛）回来，好好向母亲与妻子们炫耀一番，但现在却是怎么了呢？他会死吗？要是就这么没了，母亲该有多伤心？对了，父王呢？他还好吗？是否也受了伤呢……
/《西游记》里的兕大王帅到画面都糊了/
《甲骨文合集》第号甲骨中，有一段卜辞这么说：
甲午，王往逐兕。小臣赞车马硪（wò）迫王车，子央亦坠。
这是目前所见最早的一则车祸纪录，甲骨上除了契刻这桩事件以外，前后还有一些不相干的占卜。
但是令人好奇的是，车祸的结果只记录了子央从车上摔下来，那么商王武丁呢？他没事吗？那位闯了祸的小臣赞，也受伤了吗？如果没事，那他又将面临什么样的下场呢？
/假装是配图/
这个车祸事件在甲骨学上相当有名，甚至从字形上我们还可以看出车祸肇因，原来是因为小臣的车轴断裂，导致这一场车祸。根据肇事鉴定书，我们还知道是左边车轴断裂（见下图）。
我们来关心一下商王武丁的情形。
/商王武丁%素颜/
这段刻辞里面没有记载遭遇车祸的商王到底怎么了，是身亡呢？受伤了？还是根本没事？表面上，我们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进行判断，但还是可以从一些用语的蛛丝马迹看到事情真相。
这段刻辞有一处很不自然的句子，就是最后的“子央亦坠”，白话文讲就是“子央也摔下来了”，这不是很奇怪吗？明明刻辞纪录里，只有子央从车上摔下来，怎么会讲“也摔下来”呢？
这绝对不是刻手中文能力太差而写错了，其实是表示除了子央，还有别人从车上摔下来，这个别人是谁？自然就是那不能说的“那个人”——高高在上的商王武丁。
商王从车上摔下来了，这么严重的事情怎么刻手反而没有记录在上头呢？是武丁觉得实在太糗了，所以不让写吗？
当然不是，这是古代一种书写常有的习惯，叫做“为尊者讳”。
《春秋公羊传》就有提到“为尊者讳耻，为贤者讳过，为亲者讳疾”，意思就是说，一个富含同理心的历史书写者应该为上位者、贤能者以及双亲隐晦不好的事情。
既然我们已经知道在这场车祸中商王武丁显然也是摔了车，那么这位粗心大意的小臣赞恐怕是个死罪难逃了。
根据传世文献记载，古代有五种最令人惊恐的刑罚，分别是在脸上刺青的黥（qíng）刑、割去鼻子的劓（yì）刑、砍掉一条腿的刖（yuè）刑、割去生殖器的宫刑以及死刑。
目前有四种刑罚的甲骨文已被学者考证出来，也就是说，小臣赞至少得面临其中一种惩罚，那么我们就来看看他有可能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？
第一种是割去鼻子的劓（yì）刑。
/被商鞅割掉鼻子有了小情绪的公子虔/
劓（yì），这个字在甲骨文中写作从自从刀，“自”是鼻子的象形字，在商朝就是指鼻子的意思。刀与鼻子摆在一起，象征用刀割下鼻子，也就是“劓”最原初的写法，更证明商代已经存在这种刑罚。
第二种是砍掉一条腿的刖（yuè）刑。
这个字在甲骨文表现为先写一个缺了条腿的人，接着在下方画一把装柄的锯子，而接近锯子那方的腿都会比较短，毫无疑问是表现用锯子把腿砍断或锯断的意思。
/别别别，记不记得我还请你吃过饭/
《汉书·刑法志》就提到“中刑用刀锯”，颜师古在注解“锯”字时就说这是“刖刑”，可见汉朝所施行的刖刑也是用刀锯砍断一条腿，而这个古老的刑罚也是前承商代而来。
第三种则是割去生殖器的宫刑。
由于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先生受过这个刑罚，所以想必大家都不陌生，而宫刑在甲骨文的表现也非常直接，就是画了一个男性生殖器，旁边再加上一把刀刃，很容易就让人明白这是什么残酷的刑罚。
/《被解救的姜戈》删减片段/
但是什么样的人才会遭遇这种刑罚呢？在甲骨卜辞中，有一条卜问就是商王询问被处以宫刑的羌（qiāng）人会不会死掉。为什么要对羌人处以宫刑呢？学者推断可能是要让他们看守王宫，看来这些羌人就算没被抓去当人牲，也难逃悲惨命运。
最后一种当然就是死刑了，商代的死刑用一个很常见的字表达，就是“伐”。
“伐”这个字在甲骨文就是表示用戈把人头砍下来，而砍头也是商代最常见的死刑执行方式。
甲骨文中有很多关于“伐”的卜辞，表示商王也经常砍杀俘虏或奴隶来祭祀鬼神，就是我们说过的“人牲”，而许多商代墓葬中也都能看到身首异处的骨架，那些都是被伐者的遗骸。当然，犯了罪的人，“伐”自然也是相当常用的刑罚之一。
这样看来，小臣赞好像不管被处以什么刑罚都是颇为惨烈的下场，我们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。
这位三千年前的小臣赞，用自己的血和泪告诉后人“这秒当阿飙，下秒当阿飘”啊！看来唯有小心驾驶，遵守交通规则，快快乐乐地出门，平平安安地回家才是王道。
参考文献
中国社会科学院：《甲骨文合集》（北京：中华书局，-年），页。
朱彬：《礼记训纂》（北京：中华书局，年）。
裘锡圭：《甲骨文中所见的商代五刑》，《裘锡圭学术文集·甲骨文卷》
（上海：复旦大学出版社，年），页1-6。
雷焕彰：《兕试释》，《中国文字》新八期（台北：艺文印书馆，年），页84-。
